2019年9月30日,这个普通的日子,把蔡磊的人生劈成两段。前半段的41年,他是小镇做题家,是卷王。从十岁开始,天天早上四五点钟起床,跑步打拳背英语…
他的父亲是个军人,农村出身,家教很严,蔡磊一出去玩,父亲就打他。父亲教导他:家里条件差,要过上好的生活,就得努力奋斗。你不如人家聪明,就要笨鸟先飞。蔡磊把这理解为严厉的爱,刻苦学习,每次考第一名,他都知道,这不是我比别人聪明,而是比别人更能吃苦。因为学习太好,同学都管他叫“外星人”。
他大学毕业后的人生,也如同开挂一般:先后在三星、安利、万科等公司担任税务经理、集团总税务师。为了工作,他能几天几夜不合眼,也几乎丢掉了所有曾经的爱好,足球、摄影、电影,因为太花时间。他曾对竞争对手说:只要我蔡磊开始干的事,你们都干不过我,因为我不要命,你要命,你就输了。
工作太忙,他40岁还没有成家,直到某次相亲,遇到一个心仪的女孩,第二次见面,他就求了婚…蔡磊的前半段人生,太高效了。41岁那年,他是京东集团财务副总裁,实现了财务自由,儿子刚出生几个月…
然而,那一年,一切都变了。医生给蔡磊下了死亡通知书:渐冻症,预期未来寿命2-5年,之后两三年里,他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全身肌肉逐渐萎缩,直至丧失。
确诊之后,蔡磊第一时间向妻子提出离婚。他体会过那种绝望。读大三时,父亲肝硬化晚期,母亲、哥哥和他,24小时轮班照顾父亲。当时父亲在床上动弹不得,每隔20分钟就要给他翻身按摩,帮他接大小便,基本彻夜不眠,白天也睡不了觉,连续几个月,所有人都被逼到了身体极限。最难的时候,蔡磊想过:我们都死了算了,让这一切赶紧结束吧。治疗费用也是天文数字,要几十万,当时全家一年的收入才几千块钱。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后,父亲还是走了…
然而现在,他自己将成为那个拖累家人的人…他对妻子说:我们才结婚一年多,没必要弄得你这么痛苦。但妻子用手背抹了把眼泪,说:你想都不要想,结婚不就是为了相互提供后盾吗?现在,我就是后盾。
今年是蔡磊确诊的第四年,他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只剩下头部可以活动,喝水需要别人帮忙。从去年3月开始,他开始撰写一本书,记录自己患病后的经历。由于双手已经无法打字,只能采取本人口述、他人记录的方式完成,书名定为《相信》。这本书目前在豆瓣上的评分高达9.1。
书籍封面:《相信》作者: 蔡磊出版社: 中信出版社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绝症病人与病魔作斗争的故事,它几乎没有叙述苦难,也没有强行灌鸡汤,阅读这本书的时候,你会时而会心一笑,时而感动落泪,时而热血沸腾…蔡磊的叙述冷静而真诚。比如,可能绝对大多数人在得知自己时日无多时,都会反省,怎么之前没有把时间留给家人朋友…但蔡磊却坦率地说出想法:前半生没有享受生活,他一点也不后悔,纠结于自己的失去没有意义。
确诊后,他也经历了痛苦绝望,但他更愿意书写,寻医问药的过程中,一些五味杂陈的故事。比如,刚开始住院检查,每天晚上病房熄灯后,蔡磊还是会处理一些工作,但他发现隔壁床的大叔,一直在等他先睡。
原来,白天闲聊,对方问过他怕不怕打呼噜,蔡磊随口说:肯定怕,但是我先睡着的话你随便打,我都醒不过来。无意间的一句话,对方记在了心里,每天都是等他先躺下,他再睡。那一刻,蔡磊不再纠结自己的病,却为这个病友惋惜:这么好的人,怎么也得了绝症?
比如,在试遍所有方法后,笃信科学和现代医学的他,也去见了一些所谓的“大师”。“没什么,你这就是痿症。”通常“大师”都胸有成竹。接下来的治疗就五花八门了…蔡磊用调侃的口吻写道:“疑难杂症”4个字和“奇门异术”简直是天生一对。如果不得这个病,我不会知道原来民间有这么多“王母娘娘”“玉皇大帝”,他们可以用意念治病,可以几千里外发功,用写符、念符、吃符来驱邪疗疾…
但万变不离其宗,最后都是狮子大开口,张口就要100万、200万。他前前后后见了几十个“大师”,都是朋友强烈推荐的,他都是为了顾及朋友的面子,勉强自己去的。这个过程中,他看到很多对病人深深的恶意和套路。除了收巨额费用,还有对外谎称已经治好的,甚至还有PUA病人的…这些经历都被他一一记录,蔡磊说:我要把这些所有踩过的坑告知广大病友。以免他人重复试错,浪费金钱和生命。
在确诊之前,蔡磊根本不知道渐冻症是什么,尽管之前火出圈的“冰桶挑战”他略有耳闻,也听过霍金在确诊后,又顽强地活了55年,76岁去世…
冰桶挑战
霍金但之前所有的认知,后来都被颠覆了。这个病比想象中残酷得多,从被发现至今200年,治愈率为0,全球已经有1000多万人死于这个病。确诊后,患者平均生存期仅有2-5年。死因多种多样,有呼吸受阻,被一口痰堵住导致死亡的,有呼吸机突然断电而死的,有绝食自杀的,也有家属放弃的…还有更匪夷所思的,是走路摔死的。因为普通人摔跤时,会本能地用手撑地,而上肢发病的渐冻症患者,两只胳膊丧失了支撑的力量,头直接砸到地面上…
而霍金之所以能活那么长时间,主要是因为他的病型,可能属于一种可以避免呼吸系统受损的疾病类型。另外,他拥有一支顶尖的医护团队,能够数十年如一日地,对他进行细致的护理。这种倾国家之力维持生命的待遇,普通人根本享受不到。
蔡磊还发现一个更残酷的现实:渐冻症至今没有突破,并不是真的遇到了什么难以逾越的技术障碍,而是因为罕见病市场狭小,根本没多少人愿意去研发。我们总容易产生一个错觉,科学的进步是自然而然发生的,随着时间推移,人类社会总会涌现技术革新。但事实上,科学技术史上任何一次更迭、突破,离不开一个个具体的人。
他提到2000年出生的美国女孩阿里娅·辛格,一岁半确诊了脊髓型肌萎缩,无药可医。但阿里娅的父母不是普通人,爸爸是华尔街的风云人物,妈妈是斯坦福大学的双硕士。女儿患病后,他们自讨腰包1500万美元,建立了脊髓型肌萎缩基金,资助科学家、研究人员寻求治疗方法,同时他们还发动一切力量去争取研究经费,广泛链接科学家、实验室和药企,促进各个环节的合作。阿里娅12岁那年,终于用上了药,经过10年的治疗,虽然她还离不开轮椅,但已经可以自主生活,还成功考上了耶鲁大学。如果不是阿里娅父母的坚持,脊髓性肌萎缩的特效药也许要晚10年、20年甚至50年才能问世。
读完这个故事,蔡磊觉得,自己也可以试一试。生病期间,他结交了很多善良的病友,见到那么多因为渐冻症垮掉的家庭,他想:不帮帮他们,不为他们努力,良心上过得去吗?“我要整合资源,推动渐冻症研发,做这个链条中的核心节点、催化剂和加速器。”蔡磊发了这个宏愿,当时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
下定决心之后,蔡磊开始动用人脉,联系有可能提供支持的所有力量:病人、医生、药企、科学家、投资人…他把这当成人生最后一次创业。他说服病友们共享病情,建立起渐冻症患者医疗信息大数据科研平台。
在此之前,病人在不同的医院治疗,他们的信息无法互通,即使是一个行业权威医生,一年都碰不到几个病人,研究样本极少。蔡磊接受媒体采访,做直播,呼吁社会关注罕见病,还到处做演讲,说服药企投入研发。
他深知,要融资,卖惨、打感情牌没有用,要用商业逻辑打动别人。药物研发的风险很高,药企投资极为谨慎,特别是罕见病,市场狭小,利润有限,同样是研发药物,他们宁可去做常见病的药。但蔡磊试图说服他们:阿尔兹海默症常见吧?但相当多的患者不会为这个病付费,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不认为这是病。但渐冻症群体患者大多在40-60岁之间,上有老下有小,一个家庭会倾其所有去医治。这个病虽然罕见,但病患有更强烈的救治意愿。
蔡磊还自掏腰包,参与药物研发链条各个“烧钱”环节:租场地、采购动物、饲养动物,做各种检测…有企业家朋友劝他:别瞎折腾了,我给你捐500万元,你好好休息不行吗?蔡磊苦笑:我差你那500万?我需要的是上亿资金,是能支撑药物研发的“大钱”。目前,蔡磊已参与和推动了80余条药物研发管线,失败了30多次,3年推动研发投入10亿+。有专家说,保守估计,蔡磊把整个渐冻症药物研发的时间往前推进了10年。
即便如此,依然很多人不理解。有人在病友群里骂他是骗子,造谣说他把病友数据卖掉了,还有人在网上骂他:搞这么大阵仗,不就是为了救你自己吗?对此,蔡磊很无奈。他并没有想过自救。药物研发不是一朝一夕,蔡磊觉得自己大概率是等不到了,甚至项目本身,现在谁也说不准会成功还是失败。
但他依然拼命在做,他想帮在这条路上奋斗的人扫清障碍,让后来者可以少走一点弯路,那些未来的患者,能等到痊愈的那天。经历了投入上千万元资金到数据平台、运营管理、科研、投资基金和慈善基金等,蔡磊的努力,没有看到一分钱的回报,他的身体也越来越差…最后,还能做点什么呢?他决定,打出“最后一颗子弹”,那就是自己的身体。未来有一天,他不在了,希望自己的遗体还能为医学做出贡献。
《相信》副标题是:纵使不敌,也绝不屈服。扉页则写着:献给每一个努力生活的人。我们普通人很难做到蔡磊这样,在这样的绝境中,依然顽强抗争。
有个病友曾跟蔡磊开玩笑说:攻克渐冻症,这事只有外星人能做成。蔡磊想起学生时代同学给他起的外号,笑了:我不就是外星人吗?很多时候,世界能够变得更好,就是这样的“外星人”在为全人类拼尽全力。他已经创造了奇迹,也让我们相信,越努力,就越能看到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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