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初,法国东部。一列蒙着窗的旧火车,正气喘吁吁地在冬日里爬行…
其中一节运牲畜用的车厢内,男女老少像沙丁鱼罐头般挤在一起,屎尿撒了一地,空气污浊不堪。矮小的法尼娅蜷缩在角落,猜测着此行的目的地。
50多个小时后,火车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停在被探照灯照亮的午夜…粗暴的士兵连踢带砸,将大部分人赶上红十字会的卡车,随身行李则由“专人”运送。法尼娅是剩下的那队人,在军犬的护送下,继续向前徒步。她要去的,是不远处的地平线上,闪跃着火光的地方——臭名昭著的,奥斯维辛-比克瑙集中营。后来,营管嗤笑着,指向烟囱口的浓烟告诉她,那就是先前被红十字会卡车骗走的“幸运儿”。
法尼娅的噩梦,在“接待区”拉开序幕…这里像工厂的流水线:先被强制剥光,再赤裸着身体被剃光毛发(只针对犹太人)、黥上编号。最后用冰水沐浴,换上随机分配的、尸体与活人之间循环穿戴的衣物。
堆成小山的衣服首饰,或是在集中营的“黑市”流通;或是打包运往柏林…人体变为一座“矿山”。牙齿,做纽扣…骨头,转化成肥料…脂肪,过滤后生产肥皂…毛发,制成电线的绝缘套、毛毡、织物、床垫…剥光剃净后,法尼娅踩着比脚大8码的男鞋,摇摇晃晃地走进了隔离区。昏暗的棚屋内,上千名女囚挤在成列的三层木架床上,空气中弥漫着停尸房才有的那种腐臭味。
夜里,如果发现有人死了,尸体就直接被扔在地上,给尚且活着的人腾出翻身的空间。茅房是一个十几米的深坑,50多个女人同时坐在坑边的木杆上排泄。常有羸弱者无力支撑,掉下去活活摔死。无望的法尼娅煎熬着,等待着,被送去毒气室、推进焚尸炉…
有一天,营管来寻找能演唱歌剧《蝴蝶夫人》的人,法尼娅的命运就此改判死缓——法尼娅曾以钢琴第一名的成绩从巴黎音乐学院毕业,在因帮助抵抗组织而被捕前,她是巴黎酒吧小有名气的演唱者。法尼娅无比讶异:比克瑙灭绝营内,竟然还有一支女子乐队!?
毫无疑问,过人的专业素养使她获得了肯定,住进了条件与隔离区相比,简直称得上豪华酒店的女子乐队营房…
每天,女子乐队至少要排练17个小时。上午,她们的服务对象是即将步入毒气室的囚犯;下午,是杀人杀累,需要用音乐洗去疲惫的党卫军…
作为一名幸存者,这段惨痛的记忆在法尼娅逃离奥斯维辛30年后,被写成《续命:奥斯维辛女子乐队纪事》一书,豆瓣评分高达8.8,为人神共愤的纳粹罪行添上一份铁证。
书籍:《续命:奥斯维辛女子乐队纪事》
作者: [法]法尼娅·费内隆(口述) / [法]玛塞尔·鲁捷(执笔)
出版社: 上海文艺出版社
1980年,法尼娅本人携手普利策奖获得者、戏剧大师阿瑟·米勒,将该书改编成一部电视电影《集中营血泪》,并获得艾美奖。这本回忆录里,一个毛骨悚然的恐怖故事,轻易得仅需三言两语…
电影:《集中营血泪》
法尼娅身处的比克瑙,至多容纳20万人。为了控制人数,党卫军会不定期筛选女囚。死掉的、犹太人、奄奄一息的…只要看不顺眼的,统统拉去25号营房——毒气室的等候区。与此同时,列车不断抵达。每周都有几千件行李运来…
焚尸炉一天的处理量是24000人,而烟囱冒出的黑烟从未停过,法尼娅常常觉得,自己皮肤上粘了一层油腻的烟灰…党卫军的选人方式不断推陈出新。比如,让女囚们一丝不挂地在冰天雪地里集合,按胸部的挺拔程度分组,下垂者将被推进焚尸炉…比如,还是裸体集合,女囚们伸直双臂,胆敢抖一下的话,就会被送去25号营房…
奥斯维辛集中营|纳粹德国时期建立的劳动营和灭绝营,有死亡工厂之称。位于波兰南部小城奥斯威辛,约有110万人在奥斯维辛被杀害。小小的女子乐队营房,住着47个、来自10个国家的囚犯,大部分是犹太人,也有雅利安人。她们的演奏水平参差不齐,但好在乐手齐全,能满足办音乐会的需求。
乐队的卡波(管理囚犯的囚犯,享有一定特权)高傲自负、目空一切,对她们要求十分严苛。排练时搞错音符,或在党卫军面前讲错话,都会遭到毒打。
事实上,卡波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毕竟,这支帮助她们暂时躲过毒气室的,奥斯维辛唯一的女子乐队,是两位指挥官依喜好组建的,随时都有可能砍掉。想活命,就必须想方设法讨好刽子手们。不过,在其他囚犯的眼里,为即将化作浓烟的囚犯演奏,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导致乐队被仇视、被辱骂、被吐口水…
日子一天天过去,乐队成员个个饿得前胸贴后背,明明十八九岁,却衰老得像中年妇女。更令她们恐慌的,是因精神折磨和生理虐待,消失的月经…
可惜上帝听不见她们的呐喊与呻吟,她们只能不停排练,不断演奏。为披着裘皮大衣的党卫军军官。为戴着护士帽的白无常。为秘密做人体实验的医生。也为即将赴死的囚犯…奥斯维辛用恐惧,把人性捶打扭扯成各式的可怖形态——正经历浩劫的种族,发誓有朝一日杀光另一个,同样正沦为阶下囚的种族,自身厄运反倒成了行恶的教科书;指挥官像掸掉肩头的尘埃一般,自如地把一卡车犹太人送向毒气室,却会为了失去有利用价值的犹太人而举办隆重的葬礼;
出于嫉妒和怨恨,好友竟以共进晚餐为由,用毒药杀死即将离开集中营,调去前线为士兵演奏的乐队卡波;有乐队成员家离集中营不远,每周都能收到父母寄来的包裹,但喝不完的牛奶她宁肯倒掉,也不愿与人分享;不谙世事却知书达理的年轻姑娘,为了几块方糖、黄油,抛弃一个女人的尊严,一次次投入男人们的怀抱…
权利只需丢出残羹剩菜,苟延残喘的普通人就会变成鬣狗,泯灭所有道德标准,将刚拔出来的匕首接着捅进难友的胸膛。
灭绝营内,囚犯并非团结一致,而是被欲望和价值严重分化,充满恶毒诅咒和自私行为。想想毒气室内,犹太囚犯组成的“特遣队”,正加班加点把同胞推进焚尸炉,就不觉得这些稀奇了…
为了女子乐队不被拉去25号营房,法尼娅如履薄冰,遇到问题总会硬着头皮上阵,比如接下乐队编曲的活儿、替补患病的打击乐手。高水准的演唱让她颇受指挥官赏识,利用“红人”身份,法尼娅会时不时做出反抗。改编纳粹禁曲,当面嘲弄党卫军…在偷土豆的小提琴手即将被拖去见指挥官之际,威胁新任卡波,“敢动她今晚就弄死你”…
在《续命》一书中,法尼娅还讲述了这样一个有血有肉的故事…她叫玛拉,是比利时的抵抗运动成员。被运到灭绝营时,巧遇焚尸炉超负荷运作,尸体烧不过来。玛拉和5名战友暂时关进了25号营房。她们赤裸着从气窗逃了出去,只不过没跑多远,就正面撞上了党卫军。19岁的玛拉不慌不乱,告诉党卫军自己来自25号营房。这份勇气和冷静慑服了党卫军,要知道从未有人能活着走出25号营房…因此,掌握三四门语言的玛拉,破天荒成了首席翻译官。表面上,玛拉寡言高效,协助党卫军行动,从名单上划去死囚的名字。暗地里,玛拉不知疲倦地帮助囚犯,计划着出逃,好将奥斯维辛的真相公之于众。
某天,警报声响彻营地,玛拉和爱人(行政秘书)一起逃了出去…不幸的是,途中玛拉露出破绽,二人又被抓回了奥斯维辛,于1944年9月15日当众处刑。
玛拉的爱人被绞死时,几万双手举起,全体男囚向他行脱帽礼…如今,在奥斯维辛集中营纪念馆,存放着两团紧紧缠绕在一起的头发。那是这对苦命鸳鸯的,所有遗物…
最终审判步步逼近,轰炸声离奥斯维辛越来越近。1944年11月,法尼娅和另外几名女子乐队成员,被转运去亲手建造新坟墓——贝尔根-贝尔森集中营。
毒气室改成了向心脏注射乙酚,不变的是疯狂往外吐黑烟的烟囱…这里,痢疾、肺结核、坏疽等疾病肆虐。几乎没什么吃的,供水也被切断,法尼娅不得不用自己的尿液解渴、清洁身体…营房熏人,到处是肮脏的排泄物,法尼娅只好走出营房,爬到谷仓似的尸堆上睡觉…
不久后,法尼娅得了斑疹伤寒,瘦得只剩56斤。1945年4月15日,在党卫军决定杀光所有囚犯、焚毁贝尔森集中营的前两个小时,法尼娅被盟军救出…当时的场景,法尼娅永生难忘——一名比利时军官掏出一支已用掉四分之三的口红,送给濒死之际的法尼娅…BBC记者递来话筒,法尼娅使出全部气力,唱起《国际歌》…远在伦敦的表妹听到法尼娅的歌声,激动得昏厥过去…
回忆往事时,她说道:我从未离开集中营,我一直在那儿,每个夜晚我都在那儿…整整三十年。我憋了三十年,竭尽全力忘却这不可能忘却的一切,我终于明白这是徒劳,终于明白我永远无法忘却。
后来,法尼娅得知,在奥斯维辛比克瑙集中营的那年,约有25万匈牙利犹太人被屠杀…那名喜爱音乐的集中营指挥官,同时也是女子乐队的创始人,被指控杀害了约50万人,遇难者大多数是女性…曾有学者说,即使刽子手不是纳粹,遭受灭顶之灾的不是犹太人,屠戮同类的历史性浩劫,一样会在人类的进程中上演。因为人性之恶让我们看到——党卫军骄傲地自夸着,50米开外就能嗅出犹太人的“肮脏基因”…高管和专家召开会议,科学严谨讨论,如何高效且经济地转运、屠杀犹太人…囚犯为了一丁点特权,将同胞骗进毒气室,将尸体推入焚化炉,正如法尼娅所说,“掌权的羔羊很容易变成恶狼”…如果没有长久深刻的凝视与反思,谁又能保证,“奥斯维辛”这道人性之恶的奇观,不会改名换姓,卷土重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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