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君,看看我们小区的垃圾桶,我很费解。”前天,4月26日,我的一位上海朋友给我发来了一张图片:
这一排垃圾桶是盖着的,但因为里面的装得太多了,拱起了盖子,从缝隙看,里面的苹果、橙子看起来还是好苹果、好橙子:
“你们小区一共发了几次物资?”我问。朋友说:“封控一个月以来,一共发了五六次,每次不大重复,蔬菜、真空食品(酱鸭)、肉、大米,但光靠这些肯定是不够吃的,主力还是得靠自己家的储备。而且,发的酱鸭,我吃了确实是拉肚子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会有如此多的水果在同一个小区内被如此浪费?27日早上,朋友告诉我,垃圾桶的盖子,打开了,看得更加清楚,不像烂水果:
令人疑惑的是:这个小区是要求所有居民足不出户的,拿快递也不行,能接触到垃圾桶的,只有防疫工作人员。那么,是谁把盖子打开了?
“有没有可能是这些水果有什么问题不能吃呢?有人解释过吗?”到了28日,我继续问。“我从没有看到有人解释过。今天下雨了,水果还在雨里。”
这是最真实的上海。如果不是这位朋友是我非常信赖的人,我着实无法相信:在上海还有这么多家庭喊饿喊高价菜难抢的时候,竟还有人如此堂而皇之地抛弃水果。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些水果从何而来?这是一个谜。
对我个人而言,当下整个上海的物资供应,也是一个谜。那般丰裕,又这般匮乏。一方面,全国各地的大批物资在往上海输送,众志成城,非常感人(甚至有一些城市,自己也在疫情管控期间,居民急需食物,仍然凑了一车车物资发往上海),一些平台还往上海批量投放快递员。另一方面,上海原本就是全国供应链最发达的城市,原本就物资堆积如山。但是,偏偏菜价高昂,偏偏有人抢不到菜。
我看到一位上海阿姨在小区里给爸爸妈妈忌日烧钱:“我在里面已经封了一个月了,没有鸡蛋,到现在粮油米什么都没有,爸爸妈妈你们知道我在这里受苦吗?为什么要发两样的东西啊?**街道就发得很好的.不让我们团购,团购不安全,我们要等发物资……”
这固然是“行为艺术”,但如果不是没办法了,谁愿意成为这样一个“行为艺术家”呢?
4月27日,大宁路街道一位居民向上海市商委求助的电话音频,或许有助于我们了解沪上物资疑云的某一个侧面:“为什么我们街道从4月17号到现在10天了没有发一点东西?封控以来从来没有发过肉,17号也只是每户发了一点面。我们就靠几根面就可以活十天还是如何?隔壁的共和新路街道有肉又有面包,我们为什么没有?是我们不配吃还是什么?”商务委的工作人员答复说:“我们对每个街道都是一视同仁的,除了团购渠道之外,每个街道每个居委会每天都应该有60元保供蔬菜套餐。这个您知道吗?”
这个对话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每天有60元的“保供蔬菜套餐”。这一下引起了诸多关注,大量上海市民就此展开咨询。
4月28日17:38,上海市疫情防控领导小组生活物资保障专班回复“上海辟谣平台”称:上海并没有“每户每天60元保供物资标准”一说。录音中说的是属地安排的保供蔬菜包,居民可以60元价格购买。也就是说,这个保供套餐并不是免费发放,而是由居委收集居民采购意向,对接统一的供应渠道。这一点得到大宁路街道部分社区居民的认可,但“不排除部分社区未将居民可订购保供套餐的信息告知居民,可能导致误解”。上海静安区商务委向“上海辟谣平台”介绍“60元保供套餐”时,是这样说的:“自封控以来,区里建立了南北两个物资储备仓,通过街道为居民提供60元平价保供蔬菜包,每天可以预定第二天的需求。”
这个辟谣很及时(上海最近在“辟谣”方面做得不错),但这一次,我心中的疑问并未完全解开。主要是三方面:
首先,关于免费的“发放物资”,各社区区别明显。基于在上海各个区域的多位读者朋友给我的反馈,我了解到以下信息:1. 发放次数——这一个月来,他们从街道或居委会接到的免费物资次数,以3次居多,也有的4次,最多的有6次的,有的两次。2. 品类——不同社区发放的物资各不相同,有的比较丰富,有肉有罐头有菜有牛奶,有的就比较单一,比如一位读者说“真北路易佰良品酒店封了28天发了3桶泡面”,类似崇明等地,因为地理因素,相对困难。3. 质量——大多是合格,还有读者说见到了三无产品的鸡、发霉酱鸭、发霉鸡翅、奶头肉等,也就是之前说的,在“保供”中见识到了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各色野生品牌食品。
以下是我的读者告知我发放物资情况的留言,我选了27条,供大家参考,为了避免给他们带来麻烦,我将人名信息隐去了,下滑可以阅读:
部分读者留言:
那么,到底在市一级层面在这一个月内给居民安排的发放计划是几次?如何保证“一视同仁”?
其次,关于自费的“60元保供蔬菜套餐”,许多居民没有听说过,只能抢“高价菜”。那么,为什么会没有听说?如果仅仅是静安区有这个安排,那么,上海其他的区又安排了什么保供机制?是否也没有告知给居民?之前我们已经注意到,保供企业是有名单的,但有一批有大量不良记录的企业乃至老赖企业名列其中。这个保供名单与免费发放物资中的劣质产品有关系吗?
再次,关于外地捐赠物资发放。外省对上海的物资捐赠是热情澎湃的,但从最新的消息来看,有些社区倒卖捐赠物资已经被坐实。比如,云南曲靖市捐赠了7692箱农产品给宝山区张庙街道,赠送给外来务工人员集中居住的长租公寓租户等困难群体,但是,居民发现,这批物资竟然被倒卖到了静安区临汾路一小区。上海有些居民发现,一些工作人员正在将蔬菜箱上的标签撕掉,装进旁边的卡车,而标签是“上海云南一家亲,徐汇红河心连心”,按图索骥,发现是云南红河爱心企业定向捐赠给徐汇的蔬菜……
计划模式下,分配是最容易产生腐败的地方。分配频率与数量越大,腐败的可能性就越大。由于这次封控的时间很长,大多数街道、居委会等基层组织参与到前所未有的物资分配中来,因为当前局面属于“非常之时”,所以,这几乎就是一个“没有笼子”的领域,每一天都在成批量地考验成批量工作人员的廉洁、公心。我们看到过不少匪夷所思的场面,但如果没有上海的市民公开爆料,这些案例会怎样?如果遇到海瑞这样百年一遇的、头铁的、廉洁的人,很好,但如果将一些本来就经受不了太大考验的人天天放在巨大的诱惑面前反复考验,结果会如何?一个月前写上海疫情的第一篇文章用的标题就是《不,不要如此频繁地考验人性》,现在,我仍然对此非常担心。
把事情透明化,也能让各方面的经办者少一些被拉下水的可能性,得保平安。我们希望系统自动纠偏、岁月静好,而不是每每都由网友爆料反向推动,这样的成本实在太高昂了,而且于公于私都很危险。
基于此,我认为,至少以下8个问题应该有一个敞亮的、透彻的说法:
1. 为了保证市民生活,上海财政在各个阶段投入了多少资金,具体来自哪里?
(包括给居民免费发放物资这块的投入,但不局限于此。比如,财政对一线工作人员的资金投入保障)
2. 这批财政资金以什么标准确定,通过哪些渠道,具体按照什么标准和程序分配?
(比如,计划发几次,在什么时间点发,覆盖到了哪些群体,是否分户籍,分小区性质——之前已经有案例显示一些居委会发放物资只给本地户籍而将外地户籍排斥在外,也有案例显示一些楼栋处于网格之外,成为“格外人”)
3. 居民自费“60元保供蔬菜套餐”(或者其他类似保供套餐计划)是否有获得财政补助?
4. 为什么保供套餐之前并不广为人知?为什么物流环节堵塞?
5. 保供企业的入选标准是什么?入选过程具体有哪些环节?如何监管、淘汰、更新?
6. 各地捐赠的物资是否有可以公开查询的平台?发放流程是否有标准?是否有程序可以保证事后监督?
7. 是否有具体方案处理计划分配体系和市场体系的关系?
8. 在这次封控时间段内,关于物资供应,哪些人得利,哪些人受损?财政资金的流向是否可以事后进行核查?
以上这些问题,与许多既得利益者直接相关,当然会比较敏感,但却不能因为敏感而回避它。回避只会让疑团不断扩大。一旦答案都清晰了,透明了,阳光了,问题也就自然而然都解决了,上海人民的怨气、愤懑气、不平之气也能逐渐化解。
有些人照例恐怕又要问了:为什么要问这么多问题?是不是太闲了?还有些人大概会说,这些问题是不是也太复杂,太险峻了,我还是自扫门前雪吧。我试着大胆回答一下吧:
鲁迅先生在《这也是生活》里写道:“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其实,我们今天列的这些问题,已经不是远方,而是近在咫尺地与许多人的疼痛直接相关——肉体的、精神的,我们怎能对同胞无动于衷?社会性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基本属性之一,如果我们不关心他人,只关心自己,我身上的“人”字,便是不完整、不健全的了。即便从自利的角度,焉知下一个痛的不是我们自己?
尤其,世上并没有真正的免费,凡事都有代价,公共财政的钱,着实不是天上凭空掉下来的,是大家集腋成裘的血汗钱,我们有责任予以关心,让它用在该用的地方。(2021年上海财政收入超过1000亿,相对这个数字来说,我这一份,自然是渺小得微不足道,但相对我的收入来说,我每年给公共财政直接纳的税并不算少。我每年交的税,比我给爸爸妈妈的钱还多。这个问题一度对我构成伦理困扰。)
在应对重大危机时,上海是否保持一个现代城市的文明水准?恐怕只有对这个城市冷漠得心中毫无涟漪的人,或是傲慢得眼中看不到半点民生的人,才会对此漠不关心吧。
今时今日,此情此景,汝心安否?于我,虽力有不逮,也只有一个选择:强打精神,勉力说几句话。
一开始,这种关切自是如烛火般飘摇,然而,一旦它足够热切,就会给我们增加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尤其,在这个空气中飘荡着迷思与惶惑的4月。
愿读者诸君安好!
20220429呦呦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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