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状元再登场
庆历四年(1044年),庆历新政遭遇重大挫折,在夏竦的阴谋之下,君子党的参知政事范仲淹、枢密副使富弼等人被调离出京。
范仲淹担任陕西、河东宣抚使;富弼出任河北宣抚使。
请注意,这会范仲淹和富弼还挂着参知政事和枢密副使的名头。
真正被撸的反而是老好人宰相晏殊。
晏殊罢相后,枢密使杜衍接任宰相(次相,首相是章得象),他开始接管局面,继续推行庆历新政。
于是,反对派纷纷把矛头指向了杜衍。
但是杜衍名声在外,极具贤名,又新近拜相,反对派一时半会也拿杜衍没辙。
就在这时,君子党的老熟人王拱辰又给了君子党致命一击。
王拱辰是天圣八年(1030年)的状元郎,他不是文采最好的状元郎,却是心肠最狠毒、最会整人的状元郎。
在此之前,他已经扳倒了腾子京,把君子党折腾得欲仙欲死。
这一次,王状元再次出手,直接要了庆历新政的命。
不过这一次,是君子党一个成员主动上门送把柄。
这人叫苏舜钦。
02
公款消费
苏舜钦,和杜甫一样,也字子美,也是一个著名诗人。
苏舜钦的诗与梅尧臣并称苏梅,是宋诗里程碑式人物,同时也是北宋古文运动的先驱之一,在中国文学史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其实他是个官三代。
祖父苏易简,是宋太宗时期的状元郎,最高官至参知政事;外公是宋真宗宰相王旦;父亲苏耆,官至工部郎中、河东等路转运使;他的岳父就是杜衍(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因为这样的背景,他按门荫制,荫补了一些小官。
但是显然,才华出众的他不会走门荫之路。
景祐元年(1034年),苏舜钦中进士,历任蒙城、长垣县令、大理评事,而后又被范仲淹推荐为集贤殿校理,监进奏院(进奏院一把手)。
宋朝的进奏院隶属于给事中,主要职能是向地方传达中央的政令、中央人事任免、皇帝圣旨等等。
进奏院传发给地方的书面报告,被称为“进奏院状”,算是中国最早的官报的雏形。
也就是说,苏舜钦权力不大,却很重要。
这年九月,秋祭赛日,按当时惯例,大宋朝廷各单位,要进行秋天酬神的活动,说是说祭神,以前就是各单位组织职工进行会餐和文娱活动。
进奏院也一样,也得来这么一出。
当时进奏院就有人跟苏舜钦说,活动年年搞,都没点新意?能不能换个花样?
苏舜钦从善如流,那我就搞个新花样。他当即组织了一场大型文艺活动。
既然是大型活动,就得有经费。
经费从哪来?
进奏院其实是个清水衙门,没多大的油水。
自古以来,只要是个衙门,再冷,也能抽点油水。
进奏院就有个油水。
进奏院每天都大批文件文书等着他们折封、摘录、转呈,每天都要报废大量的文件封纸,累积起来,就是不小的数量。
进奏院又不是垃圾回收厂,不可能放得下这成堆的废纸,于是最后都卖给了收破烂的,每月都有一笔不大不小的进账,存在进奏院的账户上。
然后苏舜钦就动用了这笔钱。
其实这都是潜规则,真较真,这叫公款消费,不较真,屁事没有。
然后苏舜钦拿着这钱,在家里开了个饭局。
03
放浪形骸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苏舜钦邀请的都是当时开封城内文艺界的知名人士,主要是支持庆历新政的君子党内部一些年轻俊才,主要有十个人(据说当时最有名的诗人梅尧臣也来了,此事有争议)。
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他们都是范仲淹所推荐的人,而且他们都没走过大宋正常的官职升迁过程,没有经过传统升迁模式——“磨勘”。
说白了,他们都是庆历新政的受益者。
其中最有名的是王益柔。
王益柔,字胜之,唐朝诗人王绩之后,他的外公就是大名鼎鼎的寇准,他的父亲是仁宗的老师、宰相王曙。
可以说,王益柔家庭背景之深,比苏舜钦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他才学不如苏舜钦,是靠门荫进的官场。
庆历四年(1044年),王益柔被范仲淹推荐,担任殿中丞、集贤校理。
其实范仲淹根本就不认识他,范仲淹之所以推荐他,完全是因为他和韩琦关系很好。
这样一来,这个文艺活动性质很明显了,就是庆历新政派一次内部交流宴会。
文人雅士嘛,光吃饭不看歌舞是不行的,苏舜钦还特意花钱请两军女伎(驻京部队的歌舞小姐们)前来助兴。
一时间,苏府门前豪车塞路,苏府之内歌舞升平,大家开怀畅饮,又有美女歌舞相助,好不惬意!
这样一来饭局的规模和档次就上来了,经费也高了。
其实这次饭局,其实花费公家钱只是一小部分,大头来自于两块,一块是苏舜钦自己掏腰包,“以十千助席”;
第二块是参加饭局者自己掏腰包,大家凑份子吃顿饭,喝喝酒,听听曲,看看妞。
但是甭管怎么说,“鬻故纸公钱”的罪名别想跑,公款消费是事实。
更要命的是当天晚上,这十个因庆历新政获益的春风得意的年轻俊才,在美酒佳肴,美人美乐的侵蚀下,在苏舜钦的挑逗下,渐渐地失去节制。
他们把唱曲的优伶、侍卫的警卫都赶走,把大门也关上,留下两个军妓…
这是要干嘛?
他们干了件作死的事。
喝得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的他们开始放浪形骸,上下其手,此处省略一万字,直接来到最后余兴节目——做诗。
这一晚,喝酒喝得最多,作诗作得最嗨的是王益柔成为最闪耀的明星,那条街上最靓的仔。
他做了一首诗,诗名叫《傲歌》:
九月秋爽天气清,祠罢群仙饮自娱。
三江斟来成小瓯,四海无过一满壶。
座中豪饮谁最多?惟有益柔好酒徒。
三江四海仅一快,且挹天河酌尔吾。
漫道醉后无歇处,玉山倾倒难相助。
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
这首诗最牛逼的是最后一句。
原谅小九没文化,这是我见过古代最狂妄的诗,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古代有谁敢把北极(指皇帝)当侍从,把周公旦、孔老夫子当奴仆!
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简直数典忘祖,大逆不道!
伟人说唐宗宋祖,稍逊风骚,这叫恢宏豪迈!
李白说,凤歌笑孔丘,这叫狂放不羁!
王益柔说“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这叫作死!
04
一个小人
本来吧,这事没人出面告发也能躲过一劫,不就喝了点马尿,胡言乱语吗,谁还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
但是,活该他们倒霉,真出了个告密的小人!
这人叫李定,时任太子中书舍人,当他听说苏舜钦举办这次宴会后,也想来蹭饭。
因为苏舜钦平时鄙薄其为人,便回绝道:“乐中既无筝、琶、筚、笛,坐上安有国、舍、虞、比。”
我们这些芝麻小官喝酒,怎好劳您屈尊?你哪来回哪去。
拒绝一时爽,一直拒绝一直爽,苏舜钦爽了,拿热脸贴冷屁股的李定很不爽。
李定认为苏舜钦瞧不起自己(其实是真的瞧不起)。
人要脸树要皮,既然苏舜钦驳了自己面子,伤了自尊,自然要讨个说法。
这说法怎么讨?
李定自有办法。
他设法打听聚餐时的详情,再添油加醋,把酒宴情形描绘得下流不堪,告了苏舜钦一状。
这一状就告到了王拱辰手上。
王拱辰是御史中丞,专管官员作风问题。
请注意,李定不知道王益柔写了这么一首诗,他告的是苏舜钦公款消费,胡吃海喝。
王拱辰正愁没把柄对付君子党,正好现在把柄送上门来,王拱辰立即唆使自己的马仔、素来与苏舜钦不和的御使鱼周询、刘元瑜等人,出面调查。
这一查,出事了,苏舜钦、王益柔等人做的事全给抖落出来了。
事有大有小,主要有四条大罪。
第一,与会者,举止轻浮、与妓女同坐;
第二,与会的江休复、刁约、周延隽、周延让还处在守丧期间,就参加酒会,视为不孝;
第三,苏舜钦公款消费、监守自盗;
第四,王益柔诋毁圣人,目无天子。
四条大罪,一条比一条厉害,真要严惩,每一条都能让人身败名裂。
尤其是苏舜钦监守自盗和王益柔诋毁圣人按照宋朝的法律是可以判处死刑的。
这下事情大发了。
05
一网打尽
刘元瑜,马上将这事又报告给了贾昌朝和王拱辰,兴奋地说“聊为相公一网打尽。”
这就是成语一网打尽的出处!
于是宋朝历史上著名的文字狱——“进奏院狱”(“邸狱”)就此爆发!
是的,这个案子的本质就是文字狱,事实上宋朝文字狱非常严重,严重到超乎所有人的想象,而这次就是宋朝第一次大规模的文字狱!
文字狱厉害,就厉害在捕风捉影,牵连广众,事涉谋反,不用多说了,这一下捅破天了。
参知政事贾昌朝马上下令“事下开封府劾治”。
而开封府尹陶翼正是贾昌朝和王拱辰的人,这下根本不用调查取证,罪名就给定得死死的。
开封府马上把人给抓了起来,赴会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言者有罪,听者也有罪!言者是主犯,听者是从犯!
这时,他们把这事报告给了宋仁宗。
说实话,宋仁宗对苏舜钦贪污公款,一点都不在意,他在意的是王益柔那首诗。
宋仁宗都快气晕了,孔圣人就是这么教你们忠君爱国的?你们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官家越想越气,前有范仲淹当面怼他,后有欧阳修作《朋党论》,再有余靖、石介等人教训他,最后又有王益柔,狂妄乱言。
君子党到底有没有把他这皇帝放在眼里?
官家一发怒,事件很快进入到判决阶段。
第一次判刑,王益柔处斩、其他所有涉案人员全部罢免,永不录用,一撸到底。
是的,就是处斩,大宋从来没有不杀士大夫一说,该杀头杀头,没什么好说的。
关键时刻是韩琦出面救人,韩琦亲自对宋仁宗说:“昨闻宦者操文符捕馆职甚急,众听纷骇。舜钦等一醉饱之过,止可付有司治之,何至是陛下圣德素仁厚,独自为是何也?”
韩琦意思很简单,不狡辩,狡辩没用,王拱辰等人把罪行定得死死的,诗明明白白的摆在这,怎么狡辩都没用。
韩琦说,他们这是喝高了,哪能把醉话当真?
韩琦这么一说,王拱辰等人不乐意了,酒后吐真言,知道不?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岂是一句醉话就能放过的?
06
御前官司
双方不停的吵,最后东西两府展开会议,打起了御前官司。
首先检控方,御史中丞王拱辰打头,拼命弹劾,宋祁、张方平等人在旁附和,力主王益柔其罪当诛。
他们算盘打得很好,就是想通过王益柔、苏舜钦,拉杜衍、范仲淹、韩琦等人下马。
王拱辰一喊打喊杀,气氛异常诡异。
首先出来发表看法的应该是首相章得象,但他打哈哈,不说同意,也不说反对;次相杜衍,女婿苏舜钦牵涉其中,自动避嫌;贾昌朝马上表态同意王拱辰等人建议。
这个时候,辩护律师出场了,辩护律师做最后的辩护,又是韩琦!
韩琦出来说道:“益柔少年狂语,何足深治。天下大事固不少,近臣同国休戚,置此不言,而攻一王益柔,此其意有所在,不特为傲歌可见也。”
最后官家出来和稀泥,拍板做出最后判罚。
首先两个罪魁祸首,苏舜钦以监守自盗之罪,贬为庶民,永不叙用,最后他在庆历八年(1048年)复官为湖州长史,但没赴任就病逝,年仅四十一岁。
王益柔贬监复州税,并落校理,他走运没有掉脑袋,后来在新旧党争还把王安石痛骂一顿。
其余从犯,全部挨板子,全都被贬官。
最终结果:“于是舜钦及巽俱坐自盗,洙等与妓女杂坐,而休复、约、延隽、延让又服惨未除,益柔并以谤讪周、孔坐之,同时斥逐者,多知名士”
这样一来“庆历新政”的中坚力量几乎被摧毁得一干二净。
王拱辰等人,暗自窃喜,道:“吾一举网尽矣!”
王拱辰真彪悍,通过一次小小的公款消费,把事情闹大,最后轻而易举的捏死了苏舜钦等人。
但是,事情还没完,紧接着,御史台再次发力,加大弹劾力度,在之后的日子里,君子党在中央和地方上的军政官员纷纷被贬。
最后贾昌朝王拱辰等人图穷匕见,将矛头对准了君子党高层,也就是杜衍、范仲淹、富弼、韩琦等几个大佬。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最后行雷霆一击的不是夏竦也不是王拱辰,而是一个更可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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