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vyqiang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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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们要长大成熟才能保护自己
母子俩在西四大街人流最热闹的地方暂时分手,贾敏自己去见共产党接头人, 何天宝进大光明电影院看电影。
现在是战时,电影院里却人山人海,大概是想要逃避现实吧。下一场放满洲 映画协会拍的《白兰之歌》,北平满街都是广告,主演是日本人力捧的满洲国少 女明星李香兰。何天宝买票入场,这李香兰闻名不如见面,影片内容也是乏味的 宣传,何天宝几次起身要走,又不想太显眼,观察周围的观众,大多数看起来像 是中国人,看得津津有味。
好容易挨到电影散场,何天宝跟着人流往外走,忽然有些患得患失,如果共 党方面不同意「借兵」呢?
走出戏院,看到贾敏站在门口等他。天已黄昏,街灯初上。深黄色的灯光里, 她随随便便地站在街灯下,面目模糊,曲线婀娜,姿态显得有些疲惫,同时透着 风情万种,像个摩登妻子,又仿佛卢浮宫里从希腊虏掠的女神像。
何天宝本能地整整衬衫,走上去开口却找不到合适的称呼:「……见到了?」 贾敏杏核眼转到眼角,瞟他一眼,点点头。
「怎么说呢?」贾敏转过眼直视前方,不看何天宝。她个子比何天宝矮一些, 不抬脸的时候烫起来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何天宝只看得到那张朱红浓郁、像酒 又像血的嘴唇。那朱唇轻启,小声说:「你不愿意叫我妈妈,可以直接叫我名字。 这么点儿小事儿都吞吞吐吐的不痛快。」何天宝痛快地说:「贾小姐,您那边儿 回话儿了吗?」贾敏说:「五千块,我们三天内要一半,我装死之后,有人会找 你收另一半。」何天宝说:「好。」贾敏这才正过身子,对他鞠了个半躬,说: 「接下来这一个月就请多关照了——当家的。」何天宝拿着辉子给的纸条,找到 了金启庆给他租下的住处,金鱼胡同24号。金鱼胡同在东城,东头靠着东四南大 街,西头出去就是东安市场。洋车停在24号门前,何天宝吓了一跳,这院门好大, 比六国饭店的门还宽阔,朝里敞开着,露出一面影壁。
贾敏揽住何天宝的手臂,笑吟吟地轻声说:「你在南京做到什么官儿了?这 院子赶得上前清的王爷了。」绕过影壁一看,原来这院子不过是金玉其外,朱门 背后藏着个大杂院。
影壁后的空地上有个自来水池子,往前是条甬道,两边是高高低低的隔墙合 窄门,材料新旧都不一样。
一个圆脸小老太太正在水池旁边洗菜,听到脚步声抬头看,立刻就问:「两 位是何先生何太太吧?」「你怎么知道?」「二辉子他家以前是北边儿小羊市做 买卖的,金大爷也租过我的房——我是这儿的房东,姓白。辉子已经把你们的行 李送来了,正给你们拾掇呢,快去吧。」白老太太说了「快去」,却并没有真的 结束谈话的意思,反而介绍起了这院子的历史。
这里本是一个满清公爷的宅子,民国后国公爷没了收入,只能卖房子,逐渐 分割改建成许多小院,白老太太丈夫在世时是专门「吃瓦片儿的」,就是职业房 东,有点儿闲钱就买房子,陆陆续续买下了国公府,分隔成各种尺寸的住宅出租, 这次金五给他们租的就是其中一处「最规整、最标致的」。至于金启庆为什么叫 金五又叫「金大爷」,这是因为金五是金启庆在金家的大排行但是他爸死得早他 几个叔叔伯伯料理后事的时候占了他们家不少便宜所以金启庆他妈就叫儿子「大 庆儿」……
老太太根本不管何家「夫妇」爱听不爱听,口若悬河地说个不停,何天宝束 手无策,还是贾敏有办法:「大妈您家里是不是炖着肉呢?我好像闻见糊味儿了。」 白老太太抄起菜盆翻身便走,仿佛传说中的大内高手。
母子俩相对莞尔,贾敏脸上浓妆艳抹,笑起来却有种意外的淘气味道。
何天宝立刻有些恼火自己,跟这个仇人在一起为何会感到愉快。
两人很容易找到自家院子,从甬道西侧的一个门进去,是从前这国公府的西 跨院,里面又隔成三家,他们是西小院,南北各有一家邻居,共用原来西跨院的 大门。
进院一看,里面倒是很整齐,北房三间住人,南墙下两间小房,一间厨房另 一间是西式卫生间。东西墙下种着秋海棠,玉簪花,绣球,虎耳草等好伺候的花 草,院子中间种着两棵枣树一棵香醇,树下高高低低地种着几株石榴和夹竹桃。
房子里面都是地道北平式的,地下是方砖铺地,花格子木窗糊着窗户纸,头 上是白纸糊的天花板。贾敏家在清末也算是宅门儿,看这些很熟悉,她当年离家 出走跟着何天宝的父亲私奔,所以跟家里亲戚断了往来,何天宝从没到过北平, 自然没见过老式北平住宅,看什么都新鲜,但又不愿请教贾敏,就不说话,只跟 着看。
辉子告辞,何家「夫妇」在门后告别,贾敏挽着何天宝的胳膊,何天宝注意 到胡同两边影影绰绰仿佛有十几双眼睛看着他们,应该是好奇的邻居。
关上院门,母子俩分开,对视。
贾敏竖起根手指放在红唇边,示意何天宝不要说话,慢慢走过来,凑到他耳 边轻声说:「我们即使是在家里,说话也要谨慎。」「你怀疑隔壁有特务?」 「北平特务多,日本人,华北伪政府的人,还有你们南京汪伪的人,恐怕都想要 盯着你。」何天宝讥诮地一笑:「你忘了贵党的人了。」贾敏柳眉一竖,正要反 唇相讥,有人突然踢踢踏踏地沿着甬路走开,砰砰砰地打门。
何天宝开门,进来个满脸热情笑容的北平妇女,说:「何先生是吧,我是甬 道北头儿的,我们当家的姓邢……」何天宝说:「原来是邢大嫂。」「不是,我 们当家的排行老五,这片儿的街里街坊都叫我八婶儿。」「八婶你好。」「你们 小两口新搬过来,还没拾掇呢吧,要不要帮忙?」「不用了。」何天宝还挡在门 口,贾敏轻轻拉了他衣襟一把——像小媳妇儿给丈夫打暗号,笑着说:「八婶, 请屋里坐。」「不用啦不用啦。」嘴上这么说着,八婶已经走进了正房坐下了。
何天宝只好跟进去陪她坐着聊天,八婶坐在那里,口才不逊于金启庆白老太 太,而内容截然不同,仿佛少林武当难分伯仲。八婶走的是应时应景的路线,她 从即将到来的端午节说起,说到应该去哪里买金蒿哪里买粽叶哪里买干枣;然后 又介绍好的枣子应该产自哪一县哪一乡,而哪一方的人来北平常做哪一行买卖, 哪一行买卖在哪条胡同扎堆儿,哪一行手艺人在哪处茶馆淋牙…
贾敏烧了水,洗了茶具,泡好了茶端上来,八婶还在用嘴画北平地图,刚刚 画完半个天桥,看样子再说一个钟头也画不到东单。
贾敏过来让茶,坐下,八婶更是来了精神,先夸了十分钟贾敏模样标致,又 打听他们两人老家儿(北平话:父母)都在哪里做什么的,再问:「你们俩多大 年纪,结婚几年啦?」何天宝看贾敏,贾敏说:「我们是娃娃亲,我比他大四岁, 他后来留洋了,前年刚圆房。」八婶不依不饶:「秀儿,别让我算账啦,你到底 多大啦?」「二十七啦。」贾敏少说了一轮,若有意若无意地看了何天宝一眼, 当着儿子装嫩有点不好意思。
「哦,这么大还没开怀(注:女性怀第一胎)那可得上心了。我跟你说,京 西有个妙峰山……」八婶鬼鬼祟祟压低了声音,估计要开新书,讲《北平求子学》 了。
贾敏好演技,满脸专注地听着,还敲边鼓:「可说呢,我也着急着呢,倒是 他是留过洋的,说什么都是缘分,反而不急。」何天宝觉得时候也差不多了,轻 轻咳嗽了一声,问:「八婶,您今个儿来,除了认街坊,还有别的事儿吗?」 「啊,何家嫂子,这些老妈妈令儿改天等何先生出门儿我再来跟你细聊,也解个 闷儿。何先生,你要是不提我都忘了……」八婶终于说到了正题,「我除了忙活 家里那点子事儿,也偶尔帮街坊介绍个使唤人,你们府上要不要用老妈子丫头什 么的?」何天宝说:「先不用了。」贾敏说:「我们当家的有点儿洁癖,自己常 用的东西都不准外人碰的。」八婶眼珠乱转,笑嘻嘻地说:「你们新来北平不知 道,我们这里雇人比南方便宜。还有我说句冒失的话,既然太太没开怀,先生不 如买个人来,又得使唤,又能传宗接代,那也不算外人了是吧?」她说到传宗接 代,何天宝才明白这位八婶还代卖小老婆,诚心开玩笑:「北平还能买人?」 「我这可不是拐子拐来那些,都是亲爹亲娘自个儿卖的,保证是黄花大闺女……」 贾敏看她越说越不成话,就露出面有难色的样子拦住她:「八婶,我们当家的这 刚到北平,他那个事情还不知怎么样。等我们日子稳当些,再找你商量吧。」 「好好,应该的,秀儿你真是个会过日子的媳妇儿,可不像现在那些女学生,只 知道花钱——何大爷好福气……你们忙吧我先回了。」八婶嘴上说着,屁股却纹 丝不动。
何天宝立刻站起来送客,说:「不再坐一会儿了?」「不坐啦,你们这一路 从南京到北京,一定累得很了——对了,现在这从南京到北京,火车要走多少个 钟头?」八婶好容易站起来,又跟贾敏说了半个多钟头,才终于走了出去。
送走八婶,关了院门,何天宝动作夸张地抄起门闩插在门上。
母子俩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贾敏瞬间收起笑容。
何天宝愣了一下,低声问:「怎么?」「我是学你,好容易冲我露个笑模样, 然后马上就翻脸。」贾敏说着转过身去,脸对着门,说是生气,更像是撒娇。
何天宝跟她相处了一个下午,感觉上急速亲近起来,双手搭着母亲肩膀作势 帮她按摩,说:「您当初做的事儿也不怎么地道,还不容我生气了?」「你自己 说的国事重于私仇。现在我不是你的仇人,是你苦苦哀求借来的救兵。」何天宝 扳着贾敏转过身,满脸陪笑:「我这是内战后遗症,弯儿转的慢。现在我已经调 整好了,再有对您不尊敬不礼貌不友好的行为,我受罚。」「罚什么?」「我请 您吃饭。」贾敏终于笑了:「贫吧你就。」「我贫还是您贫?」何天宝掏出怀表, 指着表抱怨:「亏您能跟个人牙子也有这么多可聊的,从五点钟聊到七点多。」 「我还指望跟她了解街坊四邻的情况呢。」贾敏说:「再说你还不是一个劲儿地 留人家,不再坐一会儿啦?」模仿儿子的二把刀京片子,惟妙惟肖。
何天宝说:「我那是客气话,而且那句话我是站起来说的。这么明显的送客, 她还看不懂?」贾敏摇头,说:「啊呀,那是送客?我可真是看不出来。我还以 为你是留洋回来,学英国绅士风度,向这位……五女士献殷勤,要来个吻手礼。」 说着撑不住笑了。
何天宝说:「我就算要献殷勤,也要找些女明星女名媛,怎么会找个老太婆?」 贾敏眯着两只凤眼,做出生气的样子:「说的也是,你这样的青年俊杰,怎么会 搭理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太婆?」何天宝赔笑着走过去,双手扶着母亲的肩膀,凑 到她耳边说:「我可不是说她的岁数,是说她这个人。四十岁并不老,是女人最 美的年纪,关键要看她本人会不会保养修饰。比如说您吧,这个这个,远看像是 我姐姐,近看是我媳妇儿。」「胡说八道。」贾敏转过身,刚好对着镜子,忍不 住端详了自己一下,乌云般的头发下,一张仍然美丽却难说年轻的脸上飘过一阵 红晕。她这些年也跟几个革命同志有过露水姻缘,但这一生经历的男人都是一本 正经甚至土头土脑,哪里有何天宝这样优雅而有情调?恍惚中贾敏突然看到镜子 里自己酡红的脸颊,赶紧低头,慌慌张张地往西屋走,说:「你先收拾行李吧, 我要检查一下这屋子。」贾敏到隔壁房里平静了一下,从大坤包里取出一样仪器, 开始在屋子里地毯式的搜索。何天宝对面靠墙放着个摆放小摆设的阁子,贾敏蹲 下去一格格地检查。她背对着何天宝,弯着腰,屁股刚好探向何天宝这边,臀部 显得更大更圆,腰肢显得更细,对比之下,触目惊心。
何天宝只觉得呼吸困难,赶紧移开视线,问:「你在找什么?」贾敏说: 「窃听器。」窃听器材在中国是贵重物品,何天宝不大相信日本人会对他这种小 人物用窃听器,笑着说:「你这么大声嚷嚷,就不怕被人窃听去了?」贾敏说: 「按照日本特工条例,他们不会在监控对象入住新地点的时候就安装窃听器,那 样容易暴露,因为我们新搬家,肯定会增减家具开箱收拾什么的。他们会等到我 们安顿下来之后才动手。」何天宝更迷惑了:「那你还检查什么?」「只是确认 一下,另外了解一下房屋结构,对可能安装窃听器的地方,以后检查的时候也能 心里有数。」何天宝呼吸恢复了自然,笑着问:「你不会给我装一个吧?」贾敏 说:「我们可没那种高级玩意儿。我到处检查,你去把你和秀儿的假履历写出来 给我背熟。」何天宝写了,贾敏检查完房子,过来慢慢默读。贾敏读了几遍,起 身出门,到院子对面的厨房烧水泡茶,又走回来再读几次,说她全部都记住了。 何天宝考了她几个问题,贾敏对答如流。何天宝倒不意外,他自己记性特好,估 计是遗传自贾敏。闲着无事,何天宝在小院里里里外外到处走,看到堂屋里一个 用绣花布盖着的四四方方的东西,掀开之后是个收音机。打开之后,是北平特色 的曲艺节目夹杂着各种广告。
贾敏在东屋叫他,进去一看,窗下砌着半间屋子那么大的一面大炕,贾敏笑 起来:「你没睡过炕吧?」东屋窗下砌着半间屋子那么大的一面大炕。贾敏笑起 来:「你没睡过炕吧?」何天宝确实没睡过这种东西。所谓炕是黄河以北才有的 特殊的床,用砖垒成,再用三合土密封,下面是空的,叫做炕洞,灶门开在房间 外面,冬天烧炕的时候,把特制的火炉——叫炕炉子的——放在有轱辘的铁架上, 推进坑洞里。
贾敏打量了一下环境,说:「今晚先胡乱凑合一下,明天我去扯几尺布来, 厚的作窗帘,薄的我们扯在我们中间,楚河汉界。」贾敏坐在炕沿上,摸着平整 光滑的炕面,说:「睡惯了法国弹簧床再睡中国土炕,可委屈你了。」何天宝随 口说:「我们孤儿哪有那么讲究……」他说到这里立刻改口,说:「抱歉,随口 乱说的。」贾敏温柔怜悯地看着他,说:「对不起,小宝。」何天宝平生最恨被 别人可怜,冷笑着说:「不必。」「你恨我吧?」何天宝满脸假笑:「我只知道 您是我重金请来的救兵,以前咱们见没见过打过什么交道,我全忘了。」贾敏坐 姿仿佛微微变了,仿佛被电击了一下,低声说:「你不懂的。」何天宝只觉得一 股戾气从心头涌起,说:「你为什么抛弃子女,害死丈夫,我确实不懂。」贾敏 静静地看着他,全无愧色,说:「你们的牺牲,是为了全人类的解放。」「这是 谁说的真理?南京夫子庙的孙道士还是上海城隍庙的吴铁口?」何天宝虽然知道 此刻绝不该和贾敏翻脸,却忍不住要讽刺她。
「我们不要说这些了。」贾敏细声细气地说,「我们最好什么都不要谈了, 你还是赶紧想办法调回重庆吧,你太年轻,容易情绪化,不适合做间谍。」「是 啊,比心狠手辣,我得拜您为师。」「够了,别耍小孩儿脾气!」贾敏忽然低声 叫起来,站起身直面何天宝,说:「我确实对不起你,我已经道了歉,如果你愿 意听,我能一直说三天三夜,说我多么后悔,但是世上没有后悔药,你要是这么 没完没了,咱们没法儿合作。」何天宝站起身,直愣愣地鞠了个躬,说:「您批 评得对,对不起,贾同志。」他走出正房,穿过院子进卫生间开淋浴器,这个淋 浴器是一战前的旧货,需要先烧一桶水再慢慢放出来的,此时直接打开流出来的 都是冷水。何天宝也不脱衣服,将脑袋伸到莲蓬头下,冲了几分钟,重新站起, 衬衫上半截都湿透了,冷水滚滚,流下后背和小腹,他终于冷静下来。
他走到院子里,看着墙外的一丛竹子,反省刚刚自己的失态。这是源于十年 的离弃,还是因为这个女人让他有点特殊的意乱情迷?
北平的夜渐渐安静下来,隔壁院子里夫妻吵架声、远处东四电车「铛铛」声, 胡同口的叫卖声、胡同里的洋车车轮声……一一消失。
贾敏在房里轻轻咳嗽一声,慵懒地说:「当家的,不早了,歇了吧。」何天 宝走进房里,贾敏躺在土炕的东头,脸朝着墙,一动不动。何天宝自己去躺在土 炕的另外一端,也把脸对着墙。
不知几点钟,又下起小雨来,敲在瓦上,沙沙声响。
母子两人躺在大炕的两端,听着雨声,一夜无眠。
第五章 当封闭的角落蒙上窥探的眼
直到窗户纸上透出黎明的浅蓝色,何天宝才眯了两三个小时,他睡醒一看表, 才七点钟,外间已经传来人聊天的声音。
何天宝起身出来,看到堂屋桌上摆了热腾腾的油条豆浆,旁边坐着个十七八 岁的圆脸胖丫头,嘴唇上汗毛很重,有点像胡子。两人一见何天宝出来,就不说 话了。
贾敏介绍,说这是共产党的联络员钱招娣,一会儿她们会去打听何毓秀的消 息。「你自个儿去赴宴吧。」金启庆昨天让辉子送来份正式的帖子,今天要摆酒, 给何天宝接风。
「你自己小心,北平人表面上和气,肚子里规矩多得很……而桌上可能有特 务在看着你。」「您再说我就该紧张了。」何天宝点头答应着,又让招娣:「钱 小姐,一块儿吃点儿吧。」招娣不客气,坐下开吃。何天宝自己跟着吃了半根油 条,就忘了吃,端着豆浆碗看着招娣发愣。招娣同志好像蟒蛇成精,整根整根的 油条瞬间消失在喉咙里,仿佛嚼都没嚼。
一边嚼着最后一根油条,招娣感叹:「你饭量可真够小的,从来不干活儿吧?」 何天宝看着空荡荡的盘子,说:「是,我饭量小。」「你是国民党的特务?」何 天宝看看贾敏,贾敏做了个招娣是自己人的眼神,他就点头称是。
「你抓过杀过我们的人没有?」何天宝遗憾地摇摇头,说:「我受训后就对 汪伪工作,一直没机会跟贵党交手。」「汪伪?」招娣莽撞地问:「你为什么不 刺杀了汪兆铭那个大汉奸?」何天宝说:「我们军统刺杀了他几次了,倒是你们 共产党,刺杀过几个有头有脸的鬼子汉奸?」招娣说:「我们是保存有生力量, 有效地抗日,好钢用在刀刃上——有机会刺杀汪兆钧的时候,你可别含糊啊。」 何天宝冷笑:「当然。你这好钢躲在乡下等着看戏吧。」招娣没听出他语带讽刺, 说:「民国二十六年打响了以后我们乡下就没演过戏,要看戏你得去延安,那边 儿有新戏,听说可好看了。」「我听说有部《刘姥姥土改大观园》,你看过没有?」 「讲土改的,你看过?讲的哪个地方的事儿?」招娣不知道这是挖苦,追问细节。
何天宝故意说来不及了,闪身就走,把「好钢」丢给贾敏。
何天宝先去王八茶馆坐了半个钟头,喝了半壶茶。这儿的伙计是南京驻北平 的内线,何天宝跟他聊了几句,伙计用暗语表示没有什么新动静。何天宝察言观 色,觉得对方不知道有人针对自己姐弟俩设陷阱的事情。他小声打听昨天大栅栏 枪击事件的详情,伙计去了好一会儿,端了碗烂肉面搁在何天宝桌上,低声说: 「是日本人收到内线消息抓抗团,不关咱们的事儿,别瞎打听。」何天宝不得要 领,时间快到,只好先去金启庆的饭局。金启庆请客的地点不是六国饭店或者饭 庄子,而是在南城磁器口一处平房。
金启庆说这是他的祖宅,大清亡了之后陆续分割变卖,只剩下这么一个角落, 他留着作追思。里面只有一间北房加一个院子。院子大约十几平方米,假山占了 一半,另一半搭了凉棚,上面爬着葡萄藤。北方门楣上挂着十几块各种匾额,看 字意竟然是这家末代王孙的祠堂。祠堂当然是不能摆酒的,所以饭桌就摆在当院 葡萄架下,吃炸酱面。
虽然地点和菜式都透着寒酸,金启庆的招待却是一板一眼,虽然是炸酱面却 有大家风范,也特别的麻烦。说是吃面,一张大八仙桌却摆得满满当当,中间是 装满面条的铜盆,和几大海碗酱料,一碗炸酱是用香菇水、茴香等调的,另有几 碗用来拌面条的热菜,有取灯胡同同兴堂的烩三丁,荷花市场马家的烧羊肉,周 围层层叠叠堆着几十样菜码,除了黄瓜水萝卜之类的青菜,还有月盛斋的羊肉天 福号的肘花等等名小吃。
桌边坐着五六位陪客,都是穿长衫的旧式人物。自从七七事变之后,北平有 身份或者自认有身份的中国人就开始流行穿长衫,以示跟国民党无关。金启庆一 一给何天宝介绍,何天宝被突然差来北平,对此地名人不熟,听起来都是些文艺 界的人物,只有最后两位吓了他一跳,这二位一个是七八十岁的白胡子老头儿, 嘴里不剩几颗牙齿;一个是土头土脑的小老头儿,像个走街串巷的乡下手艺人。 金启庆说:「这位是齐白石先生,这位是他的高足李苦禅。」何天宝虽然没学过 琴棋书画,这两师徒还是听过的,实在没想到会是如此模样。
齐白石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话,他嘴里没牙,只有不知哪里的口音,何天宝 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抱拳拱手「久仰久仰,彼此彼此」地答应着。齐白石松开 抱着的拳头,抄起碗就扑向那碗据说是用带皮鸡、海参和云腿的烩三丁,倒了一 半在自己面前的海碗里。
金启庆看出何天宝没吃过炸酱面,亲自帮他调了一碗。何天宝尝了一口,味 道不错就是有点咸,嘴里大声叫好。金启庆特别爱听恭维话,被夸一句立刻如沐 春风,又觉得何天宝夸得外行,自己找补几句:「你们南方人不知道,这炸酱面 和炸酱面可不一样……」金大爷话匣子打开就没完了,先说他们家当年吃炸酱面 如何讲究,再说这院子来过某某亲王,某某格格,某某太傅,墙角那堆假山石是 乾隆年间打苏州运来的,旁边的竹子是从和珅家的移来的,鱼缸是宣统爷御赐的, 趴在石头上睡觉的猫是当年光绪爷的某某贵人养的。
何天宝实在忍不住了,问:「光绪朝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这猫得多大年纪?」 「是她出宫之后后来养的,也不该叫贵人了,该叫老太妃。」虽然何天宝仍然不 大相信这猫的来历,不过经过金启庆这么一介绍,这院子立刻蓬荜生辉。
齐李师徒是一对妙人,虽然名满天下,却毫无文人风骨,倒像是两个走江湖 的滚刀肉。何天宝说什么,他们都当耳旁风,只是埋头猛吃,齐白石几乎一人包 办了那碗烩三丁。金启庆和其他几个人刻意应酬何天宝,说些北平的政商人物。
一个姓周的北洋小官僚说了句话,吸引了到何天宝的注意,说:「何先生得 跟金大爷干一杯,金大爷为了帮你找那院子,四九城溜溜跑了一个月。」何天宝 起身举杯敬金启庆,说:「这我还真是马虎了,我还当是辉子帮我找的。」这叫 顺手牵羊,离间一下金启庆和辉子。
金启庆笑:「这个辉子就爱吹牛,那房子的房东确实认识他,但当时没有合 适的房子,你南院的邻居小曹是我朋友,知道我找房子,你那院子一空出来就告 诉我了,我这才定下来的。」「哦,我还没见过这位曹先生,改天一定要登门面 谢一下。」「是啊,小曹在保安局做事,你想在北平吃得开,就非得跟他交朋友。」 「保安局算什么,七十六号早晚要接收北平,他们那些人都得丢了差事。」一个 醉醺醺的小官僚嚷嚷着对何天宝举杯:「小何——哥哥拿酒盖脸儿跟你直说了, 临时政府自治委员会哥哥是看不上的,哥哥的前程就指望你了。」何天宝还想再 打听,所有人却都跟着说起北平临时政府改组的事情,这里都是些混不进北平汉 奸政府的失意者,纷纷表示北平这些人都是沐猴而冠汪精卫才是正宗虽然齐燮元 王克敏对他们青眼有加三顾茅庐他们一定守身如玉等着汪先生召唤。
何天宝试了几次也无法把话题转回自己这位保安局邻居身上,只能跟着一群 人大吃大喝,尽兴而散。散席的时候,何天宝注意到那个让他觉得古怪的小老妈 子不见了,只有金大嫂一个人收拾桌子。
何天宝去了趟跟南京有联络的钱庄,把账上的活动费全数提出,叫洋车回24 号院,路上借口买冰让伙计从锡拉胡同绕一下,这里有军统极少数未被破坏的联 络点,表面看风平浪静。何天宝犹豫了一下,没有进去打听消息。
回到金鱼胡同24号院,他穿过甬道,推开西跨院的院门,花园里满庭月色, 两廊下种的花树在晚风中沙沙响。
贾敏已经开了他们的小院的院门,何天宝看看甬道里没有别人,不等关门就 问:「你今天出去过吗,有没有我姐姐的消息?」「听说秀儿跳进护城河了,至 今没有找到尸体,她水性好吗?」何天宝摇头:「她只是受训时学过,之后也没 怎么练习,昨天又受了伤,我觉得……」「这年头凡事要往好里想,只要一天没 确认,你姐姐她就是逃走了。」贾敏拉何天宝进院子坐下,从厨房里端出一碗乳 白色的东西,说:「喝酒了吧?这是我刚买的满洲乳酪,解酒。最好把它都吃了。」 何天宝这才想起刚买的冰,他起身把冰提到厨房,放进冰桶里,所谓冰桶就是个 很高的木桶,里面用来存冰,下面放个铜盆接水。此时电冰箱极少,普通的殷实 人家都用这样的木桶,从外面买大块的冰储藏。
贾敏称赞:「呦,想得真周到,我刚烧了水,你洗个澡吧。」何天宝之前很 小心地控制了酒量,倒也没什么醉意,吃了一碗乳酪,酸甜清凉,他摇摇晃晃去 卫生间,毛巾香皂都摆好了,换洗内衣裤也找了出来,整齐地摆着。
何天宝忽然有种温馨的感觉,他抬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咬牙切齿地低声说: 「清醒点!这女人不像别人的妈妈,她是个铁杆赤匪,一个杀夫弃子的疯子!」 何天宝洗了澡换了衣服,被酒精浸透的身体松爽了很多,他慢慢走出来,初夏的 晚风吹过庭院,透体清凉。
贾敏已经重新烧了滚水,已经沏了一大壶浓浓的茉莉花茶等他,拉他到摇椅 上坐下,用青瓷海碗倒了一大碗茶放在当院的木桌儿上,说:「这是新沏的香片 儿,慢慢喝吧。」何天宝说声「谢谢」,坐下端起茶杯闻闻,清香扑鼻,问: 「你晚上吃的什么?」「我自个儿做的炒疙瘩。」何天宝隔着淡淡的茶烟看面前 的贾敏,发现贾敏换了何毓秀的白色西式睡衣,她个子比何毓秀矮几公分,身材 稍稍丰腴一些,衣料很薄,隐约看得到胸部的轮廓,何天宝的目光在乳房上停留 了几秒钟。
大而坚挺,好想摸摸。
何天宝强迫自己转眼往上看,看到母亲她前也洗了澡,头发湿搭搭地用挽了 个髻子,家居美妇人的造型,似乎比青涩的姐姐更动人。
贾敏似乎注意到了儿子的眼神,唇角微微一歪,露出一个浅笑。
何天宝摇摇头停止胡思乱想,拿出两叠日本军票放在竹桌上,说:「这些你 拿着当家用吧。」贾敏也不客气,接过来数一数,笑着说:「这么多,到底是你 们比我们有钱。」「左边这叠是南京给我的真币一万军票,左边是我带来的重庆 印的假钞,应该是天衣无缝,不过你们花的时候还是小心些。」贾敏忽然到了他 面前,附身捂住他的嘴,示意他不要讲话,嘴上娇嗔着说:「还没关门儿呢,干 什么啊你……」她的胸部就在何天宝眼前,何天宝红了脸,眼睛没处放,莫名其 妙地看贾敏,却看到贾敏另一只手沾着茶水,正在竹桌上写字。
何天宝收拢心神,看她写的是:「我们白天都不在家,有人装了窃听器。」 何天宝跟着写:「在哪里?」「堂屋桌子下面。」贾敏凑到何天宝耳朵上——此 时她整个人几乎已经伏进何天宝怀里,忽然身子一晃,几乎失去平衡,她俏皮地 一笑,索性坐到了儿子腿上,上身趴在他身上,对着他耳朵说:「放心,咱们在 院子里说话,他们百分之九十九是听不到的。」何天宝忽然注意到,母亲鬓角有 两道微微的汗渍,露出比周围稍黄一点的皮肤,原来她每天都化了妆的。女为悦 己者容——她每天坐在家里,难道是化给我看的?
贾敏坐在他腿上不起来,拿起一真一假两张军票,对着堂屋门,接着那里透 出来的电灯光翻来覆去地看。
何天宝只觉馨香扑鼻,满眼都是玲珑曲线和惊鸿一瞥的白色肉体,尴尬之极, 遽然满头大汗,说:「我想听听收音机。」贾敏居高临下地瞟他,笑着说:「这 样的心理素质……还学人家作间谍?」「是啊,我也发现进错了行,一直考虑着 换个职业。」何天宝站起来,放下茶杯走进堂屋去摆弄收音机,电台里传出京剧 的声音,马连良的《甘露寺》,「劝千岁杀字休出口」。
贾敏跟着进来,何天宝怕她继续捉弄自己,赶紧一脸严肃,用手指沾了茶水, 在桌上写字:「窃听器在哪里?」贾敏脱下鞋子,赤足缓步行走,她走路猫一般 轻巧,毫无声息。她走到角落里摆着花瓶的小桌子,指指桌子的一个角落,何天 宝探头望去,果然在桌腿桌面相连接处的榫头旁嵌着个小东西。
贾敏悄无声息回到桌边,写道:「这是美国货,真下本钱 .」何天宝苦笑摇 头,拿起香烟,说:「我去院子里抽支烟。」贾敏明白其意,问:「在屋里抽得 了,出去干嘛?」「院子里又凉快又幽静,还有花香,所谓暗香疏影,吸烟特别 有味道。」「我跟你一起去。」两人回到院中坐下。
何天宝问:「我们在院子里说话,没关系吗?」「院子里杂音多,今晚有风, 草木哗哗响,他们什么也听不出来的。放心,我曾经专门研究过窃听器。」「你 在苏联受过训?」贾敏点头。
「让您给我扮演家庭主妇,屈才了。」「扮演家庭主妇就有一万块一个月, 这样的好买卖我是来者不拒。」何天宝酒意上涌,又出口伤人:「您这算人尽可 夫吧?」贾敏柳眉一竖:「你专门找姐姐妈妈扮演老婆又算什么?中国成语好像 都不够用的。」何天宝不知如何应对,讪笑着换个话题问:「咱们想办法搬家?」 贾敏冷笑:「我嫁鸡随鸡,随你。」「您这是话里有话。」「你这军统精英的主 张,我一个掉钱眼儿里的共谍就不指手画脚了,反正你应了我五千块,如果因为 你自己搞砸了提前撤走,我也要收全款。」何天宝虽然恼火,但自己压住,问: 「我哪儿没想周全,请您指点。」「求我?求人至少要陪个笑脸儿吧?」何天宝 勉强堆出个假笑:「我年纪轻经验少,到不到的,请您一定直言不讳。」「这房 子是汪伪替你安排的,你为什么放着免费的房子不住要搬走呢?」「我去跟邻居 大吵一架?」「还是不妥。」「干脆说是偶然发现了窃听器,一边走正规途径通 报重庆,一边搬走。」「怎样才能偶然发现呢?至少需要把桌子掀开。」「我可 以不小心摔一跤。」「那桌子是老古董,红木的,沉重无比,就算是狗熊都未必 撞得倒。再想想吧。」贾敏说,「我在家跟白老太太街坊八婶儿串了两次门儿, 听说北院儿和南院儿是新搬来的,对门儿在伪政府任职——你一定是汪精卫的大 红人吧?」何天宝苦笑摇头,他不大相信会有人安排三份的特务来监视他,说: 「照你这么说,北平的汉奸就不用干别的了。」商量不出头绪,何天宝决定相信 妈妈这间谍老前辈的意见,以不变应万变,踏踏实实在金鱼胡同住下来。房子里 装了窃听器,天气又热,两人就呆在院子里对口供,背诵生平简历老家亲戚。何 天宝不断提问,贾敏老练地削了一块冰,没有冰锥就用菜刀剁碎,开了齐白石送 给何天宝的洋酒,边抽烟边喝,活像上海的交际花,随口回答,分毫不差。
何天宝皱着眉头:「你记性是不错,但态度还得认真点儿。」「我干这个十 几年了,要是没有一心二用记台词儿的功夫,脑袋早就挂在城门上了。」贾敏得 意地娇笑,她带了三分酒意,花枝乱颤。
「那您不用温习了——」
「这些不用再背,时候还早,你教我法语好不好?」贾敏拿过一个空酒杯给 何天宝倒了半杯。
何天宝接过酒杯,贾敏跟他碰杯,娇滴滴地说:「何老师,人家一点基础都 没有,您可要手下留情哦。」何天宝喝了一口,想着贾敏是否有意撩拨自己自己 又要如何应付,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是担忧还是期待。
贾敏却认真地学起法语来,很快就背下了十来句常用的问候语还有何家姐弟 当初在巴黎时读哪所学校、老师同学的名字、住过的地址等等。聊到法国,何天 宝来了兴致,拿出一张从法国带回来的香颂唱片放给贾敏听。贾敏堪称聪明伶俐, 听着两遍就能跟着唱几句,而且唱得跟普通中国学生不同,绝无戏曲味道。
何天宝凝望这醇酒香烟间的艳妇,忽然一阵心慌意乱,自己提醒自己:冷静, 她不但是敌人,而且是母亲。想到这里,久旷的下体猛地激动起来。
贾敏问:「你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不舒服?」「没事没事,我不习惯喝白 酒,酒劲上涌,还是早点儿睡吧。」两人一起去洗手间刷了牙,并肩穿过院子回 房,天上一轮明月,周围安静无声,全世界仿佛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两个人走进房里,何天宝的心忽然猛烈地跳起来,小声问:「你没挂帘子?」 贾敏拉了拉他,两人并肩在床上坐下,贾敏凑到他耳边,低声说:「我后来想想 不妥,北平人爱串门儿还爱推门就进,咱们这左邻右舍又可能藏着专门监视你的 特务,没准儿会想法子进来看看。咱们就这么睡吧——我是你亲妈,小时候你天 天跟我睡,哪里还讲究这些?」她的下巴贴着他的肩膀,她的嘴唇擦过他耳垂。
何天宝艰难地说好,强自镇定地躺下睡了。贾敏又去了洗手间,不知道做什 么。
何天宝闭上眼,心中有些烦躁,觉得今晚分外炎热。朦胧中听到什么东西稀 稀簌簌响,仿佛来自窗外,又仿佛来自身边。听脚步声是贾敏回房,爬上大炕的 另一端,有暗淡的汗香飘来。
何天宝再翻身向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一夜做了无数的梦,一会儿梦见 父亲,一会儿梦见姐姐,梦见的最多的母亲,一会儿是童年记忆中高大身影,一 会儿是如今云鬓蓬松的侧影,一会儿两个身影合而为一,周围渐渐虚化,只剩一 个袅袅婷婷的、紧裹在白色绣花旗袍里左右摆动的屁股。
他猛地惊醒,发现自己懵懵懂懂地滚过了整个大炕,侧躺在母亲身边,一手 还搂着母亲的腰。何天宝慌张地松开手,彻底清醒,闭着眼僵硬地侧躺在那里, 感到暗夜里一阵一阵,层层叠叠的女人香气,将自己重重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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